維持當下的直覺,當寫生找上自己 —— 專訪吳博融

撰稿:張大仁 , 2023

 

初春的週末,在一間小巷內的咖啡廳與博融見面,聊天過程不時會看向他腳邊,那表面佈滿繽紛顏料的背包。與博融認識大概有6、7年,起初是在社群媒體上互相關注,後來也常在各種寫生畫聚、比賽碰面。會持續交流至今,我想最主要就是博融對人的親切和真誠吧,一個陽光、熱愛寫生和運動的青年,作品也常有著鮮亮、活潑的氣質。

跟博融討論畫作時,他常會連結畫與作者的特質、個性一起閱讀,對他而言,兩者是密切關連的;歷經大學、工作、疫情、服役等階段,博融以持續的創作深切地面對當下的問題,並探索內在最真實的意向。

 

作者與其作品(攝影/蘇桓生)


 
 

張大仁(以下簡稱仁):想請你先介紹一下這次個展,像是展名和製作契機?

吳博融(以下簡稱融):展覽是從跟冠豪合作一本畫冊時決定做的,內容是關於當兵時期的一批寫生。展名則來自某件同名作品,是冠豪選的,他覺得蠻能呼應整本畫冊寧靜的氛圍。設計的過程我主要交給他發揮,因為我想說的已經在作品裡了。

 

仁:對你來說,現場寫生的意義為何?是什麼啟動你、並持續實踐這樣的創作方式?

融:我是從高中開始接觸寫生的,那時主要是為了比賽成績,和為升學累積作品。上大學後,沒人要求你比賽,但好像經過了高中,你會覺得這就是你擅長的事。但是知道自己擅長什麼,跟是不是發自內心喜歡是不一樣的。

大學畢業後我並沒能馬上釐清這些問題,直到去年底去澎湖,我才確定自己是真的很喜歡寫生,感受到內心想表達的和畫出來的可以很接近。以前寫生的動機像是在追求特定結果,還有在社群媒體上發表創作的焦慮。現在有種寫生找上我的感覺,身體很自然地進入這件事,也開始會被邀請到不同地方寫生駐地創作。

 

展出作品(攝影/蘇桓生)

仁:這次你很多作品都是畫夜景,展出的作品間是否有共通的主題或關係?

融:這次展覽的主題就是夜景,理由也蠻單純的,我當時白天都在服役,服勤結束時都已經是晚上。相比白天,我當時更喜歡晚上,覺得很安靜放鬆,色調也比較統一,很喜歡那種很暗但不死黑,有著微弱光源的氛圍。

我大部分都在文心公園寫生,那裡整治得蠻好,沒什麼奇怪的人或醉漢,人們會去遛狗、跳舞、約會。當時最吸引我的是路燈,和被燈照射的樹,尤其是樹。我覺得在畫樹的時候,同時也有種在畫自己的感覺,固定在一個位置,但內心很澎湃。

 

仁:你服役期間的作品和以前蠻不一樣,色調很單純,尤其是筆觸,並未特別區分描繪對象的質感、很綿密,彷彿空氣吸起來是黏稠的。

融:我後來也有發現這點,那種筆觸的狀態比較不是在表現當下的感受,更多是在追求某種平滑的效果。我會拿扇形筆一直掃,把表面掃平,邊緣掃模糊,有點像瞇眼看夜景時的感覺,一直琢磨到滿意為止。跟去年底去澎湖的寫生不同,我不知道圖最後會長怎樣,當下感覺沒了就停止作畫。

 

仁:你除了畫樹,也有畫人,樹跟人好像只是不同型態,但都是你的自我投射,感覺你想呈現的是一種很緩慢移動、又幾乎靜止不動的狀態。雖然你一直強調某種安靜感,但我覺得這次只有少數作品是真的「安靜」的。並不是說它們很「吵」,而是你把聲音都攪進稠密的油彩裡,因此無法被聽清,化成另一種頻率的波動。可以感覺到你在作畫時,筆鋒在畫布上推擠顏料,隱約有種撕扯的力量,對我來說那是有「聲音」的,就像身處在極高音頻或極低音頻的環境,雖然耳朵無法聽見,但身體會感受到那股震動的能量。你強調的安靜,我感覺是躁動潛伏其中,被壓抑著的安靜。

 

小豬撲滿與展覽周邊

仁:你這次也展出了一些室內寫生作品,可以介紹一下嗎?

仁:雖然這樣說可能有點濫俗,但我感覺小豬似乎透出一種生存的焦慮,畢竟它的功能跟錢有關。會想知道你為什麼畫它,除了造型、色彩的吸引,這個物件對你有怎樣的意涵?雖然描繪的是廉價意象塑膠的質感,但暗自寄望著它能帶來更高的價值…之類的。

融:會在室內畫通常是因為當天不想出門。因為少了環境的干擾,會畫比較久,甚至有些作品會分幾次畫完,像廁所那張就畫了四次。我會盡量抓和第一次同樣的時段開始畫,慢慢完成。像這張小豬,是半夜睡不著畫下的。

 

仁:雖然這樣說可能有點濫俗,但我感覺小豬似乎透出一種生存的焦慮,畢竟它的功能跟錢有關。會想知道你為什麼畫它,除了造型、色彩的吸引,這個物件對你有怎樣的意涵?雖然描繪的是廉價意象塑膠的質感,但暗自寄望著它能帶來更高的價值…之類的。

《小豬撲滿》油畫顏料塗抹於畫布板上,33*24cm,2020

融:你剛剛說到心理層面的部分我覺得蠻有趣的,就是好像你最近盯著什麼東西,其實是自己所缺乏的東西。

 

仁:用色鮮明、飽和,一直是我對你作品的印象,這是你追所求的效果嗎?是什麼養出你這樣的用色習慣?

融:回歸到我給人的感覺吧,大部分人會覺得我很熱情、親切,但我有時並不想這樣表現,這跟我家庭的教育有關。小時候家裡的經濟狀況並不是很好,蠻黯淡的,但爸媽還是跟我說要保持笑容、樂觀,我平常就會不自覺保持微笑和熱情,但有些人會跟我說不用那麼刻意。創作這批作品時我其實沒有想到這些,是到近期才慢慢了解自己內在確實有熱情和溫和的部分,我才覺得放鬆一點,可以自然的呈現自己。

仁:關於用色,除了學習美術的對象與環境,我覺得多少也和我們社會的價值觀有些關係,比如畫面要處理的鮮明、討喜,不要灰暗;但同時又會聽到強調使用灰色調,推崇沈穩內斂、不俗豔的調性,兩種差異很大的風格在我們科班的學習過程中影響甚巨,而這些說法跟某些爲人處世的準則蠻類似。

融:我高中時有段時間確實很想用那種灰色調的感覺畫圖,但顏色往往弄的很髒。而我現在創作就是讓內在去帶領我,色調往往會變得很誇張,很多顏色根本沒調過就潑上去,但我是沒有猶豫的,因為當下就是想把那個動作做出來。

 

第一回吳博融競賽作品落選展

162x112(CM) 壓克力 油畫 金箔 多款壓克力輔助劑 2022

 

仁:這次展覽雖然沒展出,但在社群上可看到你也發表了幾張帶有超現實感的畫作(落選展系列等),從題材到處理方式和寫生類型的作品很不一樣。總體而言,你在不同題材、創作手法之間,分別想處理些什麼?

融:我的創作就是在把當下的感受講出來,寫生可以很快的完成,就像寫日記那樣;而落選展那種就像是長期作業,像寫小說,每天整理一點,是在處理一個月份的心情。我的室內創作比較是長期累積的心境的累積,寫生則是當下感受的直覺呈現。

仁:在當今藝術創作形式眾多的時代,作為創作者,你怎麼看待環境、自己的創作與定位?會有時代、流行的焦慮嗎?

 

融:我覺得現在的環境很容易讓人迷失自己,可能你最近很努力做的,其實只是你所缺乏的;也可能因為時下流行或是所處的圈子的人在鼓吹某些東西,受其影響而不做其實自己擅長的事情。現在我在努力的是維持住自己當下的直覺。

我算是一個蠻敏感的人,會在乎別人想法、怎麼看我的作品,但過於在乎很容易失去自己初衷。我覺得每個人出生都有自己的特色,但因為某些教育方式,你會質疑自己的天份,比如一個天生熱情的人被周圍人指責很假掰,或是被說用色很奇怪,那還要繼續堅持嗎?繼續做可能會受到冷落,但同時會有機會看到更深層的自己,也許這個東西只要再改良一下,就能成為一個非常強大的特色。我覺得我們這時代的人很會腦補,你會因一點點反應而去揣測原因或動機,悲觀一點的話就會很難受。我們可以練習在不同時機、面對不同人時,把握要說多少、說多深,並拿捏適當的距離。

藝術家本人與撰文者